窗后

　　窗后有个丁字路,左右大概能看到50米远。直线的路是比尔艾格孜村三组村民出入村子的唯一通道。路两边住着买买提·艾克拜尔、艾尼瓦·阿布都热西提、达吾提·艾则孜、买买提色帕尔·乌拉孜等12户村民。牛羊最多的是买买提·艾克拜尔家。艾山江·阿不都拉家门前有一棵桑树,结的桑葚很大。五月底我们比较忙,有时顾不上吃早饭,就站在桑树下一边吃着桑葚,一边和他或他的媳妇聊天。村主任吐尔洪·斯迪克说,艾山江·阿不都拉是全村最聪明的人。

　　我站在后窗看到过三组的一年四季。到村里后的第三个下午,我看到一头牛瞪着眼睛凝视着窗内的我,我的头像在它的眼里定格。从此,每天晚上零点左右,我都能听到牛的叫声。达吾提·艾则孜说,晚上喊叫的牛是他家的,去年生了个牛娃子,被他卖掉了。我说,牛叫是母亲想念孩子了。

　　春、夏、秋的早上,周围各家的三轮车风驰电掣般出门,在丁字路口左右分散,村民喊叫着,笑谈着奔向自家地里,好像棉花、麦子、玉米一天不见一面就不会长似的。晚上,村民回家的时候,三轮车没有了速度,人也没有了早上的欢声笑语。那一块块庄稼地如同磁场,将村民身上的劲头转化成了孕育果实的能量。村民回到自家院子后,男人喝茶,女人忙着做晚饭。晚上最大的动静是狗撵着鸡和羊进圈,狗到之处,鸡和羊上蹿下跳,直到各家关门,路灯亮起,才逐渐安静下来。

　　南疆的冬天也冷,窗后比较安静,我很少看见丁字路口有三轮车出没。偶尔有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,盘着头、化着妆,男人穿着皮夹克、开着车,敞着窗户,边走边和路人打招呼,这不是到县城就是到邻县亲戚朋友家参加婚礼去了。在这里,你如果遇到哪个男人忽然穿着西装,皮鞋擦得锃亮,一只手打着电话,另一只手扶着方向盘,一定是要去赶巴扎。村子附近有两个比较大的巴扎,好吃好喝好玩的很多,男人们有时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,有时自己去。艾尼瓦·阿布都热西提说,忙忙碌碌挣钱,只有在巴扎上吃一盘杂碎、几串烤肉、几个烤包子,喝一碗鸽子汤的时候,才觉得这一年的辛苦值得。

　　白天,我大部分时间在村子里转,路过房后时也看看我的后窗,不凑近窗户,什么都看不到。后窗朝西,太阳东升时背光,夕阳西下时反光,加上偶尔有沙尘来袭,玻璃外面有一层土,从外面看里面,朦朦胧胧的。

　　后窗与丁字路之间有一片大约十米宽的林带。

　　林带里没有树,零星长着几棵野草,经常被路过的牛羊啃食,有时只能看到可怜巴巴的草根。吐尔洪·斯迪克说,这里地势低,土壤碱性大,种不活树。3月初,朋友赞助了200棵胡杨树苗,有30棵植在了窗后。

　　三组组长买买提·库都斯和几个村民帮我植树,他们拉着线绳横平竖直地标注了树坑位置,横向五排,纵向六棵,用坎土曼均匀地挖出树坑。买买提·库都斯家是丁字路口左边第一户,他带着两个女人从家里提水,先在每个树坑里浇了一桶水,才安排村民将树苗植下。我叮嘱买买提·库都斯,三组的林带浇水时,这里的树一定要浇好浇透。

　　从植下那天起,我总从后窗看这些胡杨树苗。哪棵被羊撞歪了,哪棵树干上长了芽苞,我都有印象。三组的林带浇水时我会盯着,让这些胡杨树苗喝饱水,村民也不让牛羊下到路基下祸害它们。

　　当初,胡杨树苗植下时,我抱有很大希望,觉着能成活一半。种下后第三天,一场沙尘暴路过,我自认为房门窗户关得严严实实,结果地上和被子上、桌子上还是落了一层沙土。老队员在微信里给我发语音,让我多接点水泼在地上,并用喷壶往空气里喷些水。这招还挺管用,我一边喷水,一边等待沙尘暴消停。早上起床后,我从后窗看胡杨树苗,看不清是倒了还是被刮跑了。我赶忙到楼下,绕过村委会大门,来到窗后,看到胡杨树苗还算整齐,只是每棵树跟前有厚厚的沙土。吐尔洪·斯迪克说,这个地方地势低,胡杨树苗小,风能刮到树脑袋,刮不到树身,虽然如此,但沙尘暴过后,树能活下来的希望就小了,即使长出了叶,也要等到三伏天过后,树叶一直绿着,才能证明它活了。

　　半个月后,我没有看到胡杨树苗发绿,一个月后有的树梢已干,偶尔会看到村子里的狗在胡杨树苗下聚会,黑的、黄的、花的、白的都有,它们或蹲或站或趴,吐着舌头,这个在树根上撒一泡尿,那个冲着树苗狂吠两声。我想,它们是不是在讨论,这是哪个家伙栽的,明明知道这里栽不活树还要栽。这些狗并不全是三组的,其他组甚至其他村的也有,它们非常熟悉村容地貌和生态环境,天天到处溜达,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和最热闹的事情少不了它们。

　　四月初,我终于从后窗看到有七棵胡杨树苗长出了绿叶,它们不在一行,也不在一条线上。吐尔洪·斯迪克说,要想把树种活就得下功夫,先把这里的土挖掉,再拉一些牛羊粪改良土壤,将这块地垫高,浇水时碱就不会留在这里,这样才能提高树的成活率。

　　每次站在后窗,我都会认真观察每一棵胡杨树苗,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愉快。三伏天过去,七棵树叶片葱绿,那葱绿映着窗户,叶间光影叠叠。我隔窗凝望着它们,数着叶片上的过往,一天吾事毕,一笑万事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