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与恰玛古

 

　　新疆有一种性格独特的蔬菜,生于盐碱地,长于野地里,至陋至微,是独特的美味,当地人称之为“恰玛古”。

　　我是在饥饿时代知道恰玛古的。那时,我刚上初中。少年时代,正长身体,却长久没有吃饱的感觉。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就盼着午饭的钟声。午饭常常是白菜汤飘着几片油泼辣子,又黄又硬的苞谷馒头,有时是苞谷面糊糊,吃得胃里“烧心”泛酸水。同学们双手捧着苞谷馍细嚼慢咽,看谁吃得慢。忽一日,苞谷糊糊里出现了一个个疙瘩,不知是什么。正愣神间,老校长端着碗朗声道:“同学们,大家放心大胆吃。苞谷糊糊里放了恰玛古。老乡告诉我,这样吃了不泛酸、不烧心……”

　　恰玛古!这个名字好记。先闻闻,有一丝淡香味,试着一尝,绵软味甜,稍有一点儿土腥气。久食果然不烧心。一个冬天过去,同学少年,红颊润颜,活蹦乱跳,纷纷称赞恰玛古是饥饿年代的患难之交。不是吗?世上哪有这样的果实,长在盐碱地,却积聚着淡淡的糖分;与肉为伍,苦涩难食;清水打糊糊下面条,清香可口。恰玛古颇像嫌富爱贫的“七仙女”呢!

　　放假回家,我告诉妈妈学校里开始吃恰玛古了,好吃不烧心。妈妈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第二天中午,揭开锅盖,半锅胡萝卜恰玛古,一股甜香味儿。我才知道父母早就在吃恰玛古了。母亲从食堂打来饭,把馒头切下一片,晒干留给我带到学校去吃。母亲说,有的菜要配油肉才好吃,像人一样嫌贫爱富;恰玛古却相反,炒肉不好吃,清水煮了搭苞谷面糊糊,又好吃又养人。当地人说恰玛古是“养人的长寿果”。

　　蔬菜也通人性?我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——学校教科书没有讲过这个道理啊!但我相信母亲,我也要做一个帮助别人的好人。

　　我家隔壁住着一名国家分配到农场的安徽籍大学生,在兽医站当技术员,也常吃恰玛古。有一次听我夸夸其谈赞美恰玛古时,他慢悠悠地说:“新疆真好,新疆有恰玛古。我们老家解放前找对象,女方要问男方家里有多少房子、多少地,还要问有多少棵榆树。遇到荒年颗粒无收,榆树皮、榆树叶子可以救命。很像新疆的恰玛古。”

　　恰玛古一直伴随着我走过初中时代。初三毕业那年,有一天,老校长喊我去说学校要排演一部风靡一时的话剧《青年的一代》,叫我担任的角色是一个小调皮。我没有演过话剧,有点畏难。老校长的一句话让我欣然受命:“越是困难时期越要重视精神的力量。”

　　公演那天,大家有点紧张。老校长笑吟吟地说:“放松点,好好演。演好演坏我都有犒劳。”

　　演出很成功,当大幕拉拢时,掌声如雷。后台那汽油桶制成的大铁炉上,烤着一串串吱吱叫的恰玛古。那香味儿激得人直想跳。“肖奶奶”“肖继业”“小调皮”“夏倩如”围定火炉抢着吃。喜欢艺术的人都容易激动,大家都说:“井冈山有红米饭、南瓜汤,长征路上有树皮草根,延安有小米加步枪,我们这是恰玛古!”

　　转瞬半个世纪过去,我已步入老年,但时常回味那夜里通红的炉火,香气四溢的烤恰玛古,令人心里发烫的话语……

　　新疆人喜欢听人夸新疆,“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,库尔勒香梨人人夸。”“早穿皮袄午穿纱,围着火炉吃西瓜。”听别人数咱的“家珍”,心里能不美滋滋的?而我忍不住问一句:“你吃过新疆的恰玛古吗?我们吃了不知多少年啊!”

　　恰玛古又叫芜菁,属根茎类蔬菜,状如大头菜,不登大雅之堂。富豪贵客的宴席上有它,寻常人的饭锅里也有它。老乡告诉我,在深秋月圆之夜,用木刀削去长在地里的恰玛古的上盖,挖出一点果肉,放进一块冰糖。等到太阳刚刚升起,把冰糖融化的恰玛古汁舀出来,用来滋补,让病人恢复健康。

　　今天,恰玛古的营养被发现,开发出一系列保健食品,摆在超市的货架上,受到越来越多人的青睐。当人们赞美葡萄、香梨、哈密瓜时,当听到旋律优美的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》,我禁不住由衷地赞美半个世纪前那个饥饿年代的患难之交——恰玛古。

　　我要为恰玛古唱一支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