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求学之路
发布时间:2025-02-20来源:
今天,从喀什市到四十二团龙口镇,汽车走高速公路不过一个半小时。我少年时,这段路坐马车要走3天,从上小学一直走到上初中。初中毕业前,马车换成了东方红28拖拉机,也要走十几个小时。
1955年,我在疏勒县上小学,家在离县城20多公里的草湖。母亲与山东女兵一起住地窝子、干打垒,后来到缝纫组工作。我寒暑假回去与母亲见面。1959年,我父母从草湖调到木华里农一师前进二场(现四十二团龙口镇),离疏勒县120多公里。我已上小学四年级。前进二场当时只有两间教室,小学一、二年级。我被伙伴们笑称为“在喀什上学的大学生”。放假回去,一长串小朋友跟在我后面玩,听我讲“喀什那个大城市的故事”——他们连“一个馕就滚到头”的岳普湖县城都没有去过。
寒暑假,接送学生是农场的一件大事。交通工具是胶轮马车。家里准备好干粮,捆好行李。农场不仅挑选最好的马车和驭手,还专派一名干部护送。护送干部扎着武装带,左边盒子枪,右边挎包,精神抖擞,迈着稳健的步伐,紧跟车后。
我们二三十名“祖国花朵”的求学之路是那么艰难曲折,又是那么令人难忘。弯弯曲曲的路把方圆几十里寸草不见的碱滩、卧龙般的沙梁、谦卑寂寞的荒村串联在一起。为使军马负荷轻一些,护送干部常喊:“女娃娃坐车,男娃娃轮流走路”。我们雄赳赳、气昂昂地以树枝为枪,脚踢沙土,跟着护送干部走,听他讲解放西北的战斗故事。我们小小年纪就知道了瓦子街一仗打得很激烈;知道了兰州一仗打垮了马步芳,激战3天,炮火把黄河铁桥烧红了;知道老战士怎样在酒泉誓师,甩开两条腿,一直走到喀什、和田。我们幼小的心里刻着彭德怀、王震的名字。这些名字和辉煌的英雄故事,成为激励我们走路的精神力量。
我那时11岁,少年气盛,很少坐车,总是走得离护送干部最近,好听故事。我今天走上文学写作之路与这段走路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。
半个多世纪过去,我还记得护送干部侯长庆、何忠。他俩都有文化,参军时是年轻的“学生兵”。虽然没有上过战场打过仗,但他们的排长、连长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八路,团长、师长是老红军,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精彩的故事。侯长庆的儿子侯建国是我的同班同学,我们一起跟着马车走。侯叔叔身体细高,走路步子很大,口才好,讲故事很吸引人。何叔叔是1949年甘肃参军的学生,身体矮壮,记忆力强,家乡口音重,讲故事神态严肃,走路时习惯一只手按在后腰的驳壳枪上,另一只手挥舞着招呼男学生紧紧跟上。
那时,我们的父母在戈壁滩开荒,修水利,住地窝子,没有条件照顾孩子。我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五年级,吃住都在学校。学校给每个班级安排一名保育员,负责孩子们的卫生、换洗衣服被褥、夜里查房、每周剪指甲洗澡、每月理发等。保育员有进疆女兵,有山东妇女,非常敬业负责。她们在每名学生衣服的领子后都用白线缝了名字,以免穿错。我是元旦出生,叫陈新元,衣服上缝着“元”字,因此我得了小名“元元”。
到了小学六年级,没有保育员了,我一下子很不适应,不会洗衣服、剪指甲,甚至不知去哪里理发,衣服常常又皱又脏,耳朵后出现泥垢,头发蓬乱,形象邋遢。于是,在我的六年级《学生通知书》中,老师写了许多优点,临末却有一句缺点:“请该同学注意个人卫生”。
母亲上过兰州女子师范,自尊心很强,一看这句评语就知道了我在学校的形象,顿时觉得非常丢人,一个假期抓紧教我洗衣服、叠衣服,买来指甲刀、肥皂等,还备了小针线包。开学时,母亲叮嘱我:“古人讲究仪容仪表,这个传统不能丢。我们穿衣不要讲究呢子毛布,即使是粗布衣裳,也要整齐干净,讲究卫生,这对自己健康有利,对老师同学也是尊重。”
我们和乡亲们的关系一直非常好,所到之处全是笑脸,大家真诚友爱。原因很简单,解放军来了搞土改,老百姓分得土地,翻身得解放。乡亲们重感情、懂感恩,我们被看成“解放军的巴郎”。乡亲们把对解放军的深厚感情倾注在我们身上,他们的友善、慈爱让我终生难忘。有一次马车坏了,我们20多个小学生住在路边一户老乡家里。那家人忙着去借了口大锅,又叫来几个亲戚朋友帮着做饭烧水,全家人一直忙到我们离开。临走时还站在路边帮忙装行李,一个个扶我们上车。
夜宿马车站,护送干部点亮马灯,总结讲评行军路上的好人好事,提来热水让大家洗脚。在护送干部身上,我们感受到了八路军、解放军的光荣传统,亲如一家的鱼水关系。有的孩子太累了,行李不解,倒头便睡,护送干部哄着逗着:“乖娃子,尕小子,听叔叔的话……”硬是一个个铺好行李、洗了脚才睡。
1960年,我上五年级。开春坐马车的第二天,夜宿罕南力克巴扎,护送干部是陕西老兵。他到老乡家借来大铁锅,给大家做了顿拿手好饭——面疙瘩。他在案板上用力揉面,汗珠从那黝黑的脸上淌下来,维吾尔族老大娘帮着烧火,还在锅里放了些皮牙子(洋葱),香极了!一问,这顿饭叫“炮仗子”,我们听着新奇吃着香,嚷着笑着忽听见鼾声,原来是护送干部歪着头靠在门边睡着了……
我从此记住了世上有一种美食叫“炮仗子”,有一种亲情叫“部队大家庭”。
从木华里出发第一天住岳普湖县城,第二天住疏勒县罕南力克镇,第三天到疏勒县城学校。每天天刚亮上路前,护送干部和赶马车的战士先把老乡家房子打扫干净,再把钱塞给再三推辞的房主手里,还郑重申明“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”。言毕,昂首下令:“上车,出发!”
后来,东方红28拖拉机代替了马车。我们常常披上厚厚的尘土,颠簸十几个小时,耳朵被轰鸣声震得麻木,奔波在求学路上。再后来,记得是1964年,四十二团有了一辆国产跃进牌汽车,我坐过一两趟就初中毕业参加工作了。
走着走着,走到了老年。今天,当我坐着小汽车飞驰在喀什至四十二团龙口镇的公路上,我总是徒劳地寻找着坐马车上学的路。那时弯弯曲曲的戈壁土路早已没有踪影,那时的荒野沙滩,现在人烟辐辏。当年的“花朵”已进入老年,大多事业有所建树,但日子过得越美好,就越怀旧。古稀之年,回想童年艰苦的、快乐的求学路,我最懊悔的是我们那么不懂事、那么幼稚,竟从来没有对那些护送干部说一句:“叔叔,您也坐一会儿马车吧!您也休息一下吧……”
那时,他们为护送我们“寄托希望的一代”去受教育,背着沉重的驳壳枪,挺直腰杆,汗透军衣,一直在地上走着、走着……